自新世纪以来,伴随着各类题材的交叉重叠,亚类型的发展趋势不断凸显出来。这一充满现代意义的转变,折射出社会互动的广泛影响力。作为一种灵活的艺术形式,电影不再只是为商机所驱动的产物,它分享着普罗大众的情感焦虑、文化心理,记录下多样化的信息空间,也带来更具想象力的观影体验。
从影像风格上看,恐怖片与爱情片无疑是两类大相径庭的片种。毕竟,很少会有人将唯美浪漫和惊悚、亡灵等黑暗元素联系起来。然而,站在另一个角度上,二者激发观众反应的心理机制又不乏微妙的共通点:恐怖片中用于氛围渲染的色光、道具、音效等元素,和爱情片精心搭设的场景可谓是殊途同归。人的感性冲动,在惊声尖叫的刹那,或是泪水夺眶而出的时刻,得以收获到精妙入微的诠释。与肾上腺素一同迸发出的,是观者对于存在本身,最真切也最飘渺的感知。
如果说以《西雅图夜未眠》、《当哈利遇上莎莉》、《恋恋笔记本》等为代表的浪漫爱情片,象征着商业浪潮下的传统面貌,那么与灵异、恐怖结合后的爱情,又会产生怎样的化学效应?是被诅咒的劫难,还是感人肺腑的告白?是一段让人唏嘘的情缘,还是关于圆满的另一种注释?置身纷繁的影像世界,我们总会和追寻的答案不期而遇。
在人们已知的经验范畴里,那些辗转于阳世的鬼魂,往往是含冤而死、恨意未平的亡灵。与之相对的,则是另一批面目鲜活的鬼魂,让它们留恋人间的理由,除了仇恨与冤屈,还有内心汹涌的爱。
上世纪90年代初,《人鬼情未了》风靡全球,一举摘下奥斯卡最佳编剧、最佳女配角奖,并斩获最佳电影、最佳音乐提名。影片登陆中国后,同样反响热烈,成为无数国人心目中媲美《泰坦尼克号》的启蒙经典。它的举世成功,不仅源于两位魅力四射的主演,更在于以稀疏错落的生活片段、奏出一曲荡气回肠的浪漫离歌。死神带走了年轻的生命,却磨灭不了温暖夺目的过往。那些相互陪伴的时刻,在死亡的阴影下,依旧能够穿透阴阳相隔的迷障,诉说着心灵的柔软和坚韧,让人从伤感中寻回力量,带着繁花簇拥的回忆,走进下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
一部电影若是能从时光的筛选中脱颖而出,那必然是出于其独到新颖的构思,与时代影响下人们的心境高度契合。这也正是以科幻为基底,以幻想为包装的《人鬼情未了》打动无数人的原因所在。它的内在如此简洁美好,如涓涓细流般一遍遍抚过心底。而影响总是不经意流露的,它或许是听到熟悉的旋律时脑中翻涌的画面,或许是和故人对话时眼前无征兆闪现的幻影。哪怕人鬼殊途的浪漫,到头来只是触不到的愿景,仍能唤起观者“珍惜眼前人”的深切体会,熨帖被现实挫伤的情感世界。
影片结尾,萨姆的灵魂升入天国,和满面泪水的美莉隔空印下一吻。这一吻足以使我们见证爱情永恒的力量,无需转化为过多华丽的言语。因为爱情本身,就是一篇吟咏不尽的长诗。
情到深处,便成了无法破除的咒缚。吸血鬼德古拉的故事流传数代,从历史到小说,再到银幕形象的蜕变,映射出虚构的审美价值。其中1992年公映,群星闪耀的《惊情四百年》,称得上经典的衍生代表。
本片从吸血鬼题材的开山作《诺斯费拉图》中汲取大量灵感,通过两个版本的比较,电影与时代间的互文关系得以充分展现。尖锐的配乐与斑斓的色彩组合,令画面浸透在哥特式的诡秘悬念中。而在对德古拉伯爵的塑造上,《惊情四百年》削减了猎奇的成分,转向对爱情的加工与描述。女主角米娜不再是拯救苍生的活祭品,而是德古拉的前世恋人。这一设定让神话中长生不死的物种变得颇具人情味,也冥冥中喻示着永生的孤独与艰险。
痛失爱人的德古拉,为情成魔,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在飞逝的光阴中渴饮鲜血,堕于黑暗。直到四百年后的一个注视,越过时光的瀚海降落在他身上,那些断裂的章节重又拼凑在一起,续写着几世不变的深情。他对王妃的爱是奔流的河川,是灼人的阳光,只有死于挚爱的怀抱,才能魂归安宁。与之相比,平凡结出的爱,不免有些世俗而单薄。影片结尾,基努·里维斯饰演的强纳森最终以让步作出了自己对爱的解释,也成全了这对不幸受诅的爱侣。博士在一旁叹息道“我们都成了上帝的疯子。”在爱的见证下,宗教、道德、科学等一切约束力都形同虚设,除了爱,没有多余的解释。
阴冷的古堡里,德古拉中断了最后一丝呼吸。导演科波拉不再聚焦于庞大的家族网络,转而投向对个人史诗的讲述,开启了吸血鬼题材复活的潮流。薇诺娜•赖德在片中的一颦一笑,绽放出无可取代的气质。而说起这部电影,我们总要回到它的核心主题上:一种对生存意义的强烈回应。正如爱本身,是原罪,也是救赎;是饮鸩止渴的疯狂,也是不顾一切的牺牲。它照亮了黯淡岁月里寂静的河流,托着盛大的记忆一道,共赴永恒生命。
哥特、古怪、想象力,这些是独属于蒂姆•波顿的创作基因。和内核压抑的恐怖片不同,他作品中的黑暗元素,更多关乎视觉,而非精神上的绝望无助,2005年上映的《僵尸新娘》就是极佳的案例。影片取材自阴暗的民间传说,经由波顿改编后,升级成幽默与浪漫并重的另类童话。僵尸新娘艾米莉虽外表阴森,却有着一颗纯真美好的心灵。她与男主角维克多四手联弹的画面尤为梦幻,成为不少影片致敬的对象。结尾化蝶飞走的镜头,更让人想起《梁祝》的凄美结局。从古至今,爱情在人们不断的歌颂与追寻间,幻化成深情款款的诗行,用不同韵脚写下真挚祝福。
不少人喜欢波顿的电影,对那片不可思议的天地满心向往,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镜头下的幻想国度摒弃了传统童话中虚假的口吻,却照旧讴歌着人性的温情美好,给人以积极前行的动力。就像爱情本身,总能战胜黑暗,开辟出一条光明的路径。在《僵尸新娘》之后,描写吸血鬼恋情的影视作品大量问世,从刚刚落幕的经典美剧《吸血鬼日记》,到火爆全球的《暮光之城》,以及文艺范儿的《温暖的尸体》,花样不断翻新,主题却是相通的,即将“爱”作为抵御死亡的生之象征,予以品读和解析。
提到华语电影中的人鬼恋,多数人无须费时,便会联想起王祖贤那凄清柔媚的身影,这多少说明了《倩女幽魂》在一代人心目中的地位。上世纪8,90年代,正值香港电影最好的时代,优秀电影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既有吴宇森、许鞍华、徐克等才华洋溢的导演,也有和表演融为一体的演员。职业天赋加上后天打拼的努力,让他们总能尽显从容地游走在银幕和现实之间,与不同身份产生自然的联系。有人历经多年打磨,炼成“一人千面”的技巧。有人达到的则是另一种境界:打通角色之间的经脉,使其神相近而形各异,在形象跨度间维持着微妙的共性。对这类演员来说,表演不再是单纯的建构过程,而成为检视自身、还原本色的方式。
说到张国荣,话题总是不经意地延展开来。他在华人群落中留下的影响力,远非如今几篇跟风的悼文可以印证。作为其银幕生涯前期的代表作,这部电影记录下了他和王祖贤二人风华绝代的时候。清秀的书生与身世凄凉的女鬼,加上老戏骨午马精湛的表演、光明的政治隐喻,《倩女幽魂》就如一块徐徐展开的画布,它关于风月,也关于红尘扑面的人生路,哪怕部分重口味的场景加上剧情瑕疵,也抹杀不了它的经典程度。相比之下,2011年的翻拍版可说是应了那句“画皮容易画骨难”。抛开三人之间混乱的情感纠葛不说,刘亦菲越是努力向王祖贤的风韵靠拢,越难掩饰仪态的僵硬。那身勉力维持的仙气,和早年骨骼中自然逸出的韵味相去甚远。成熟后灵性的流失加上演技欠佳,直叫人在影院内如坐针毡。
在亚洲各地大放异彩后,《倩女幽魂》的两部续集《人间道》和《道道道》分别于此后五年内上映,却难再复制出当年的影响力。聂小倩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令王祖贤成为不容争议的古典“女鬼”代言人,和红极一时的梦中情人。无数女星试图模仿她的气质路线,却终究无法超越。
人生如戏,人生未必如戏,再惹人惊羡的良辰美景,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当年粉饰梦境的三人组,如今只剩王祖贤孤身一人。息影多年后,她时而像活在娱乐杂志、街拍镜头中的幽灵,时而心静如水,在放慢步履的生活中做回自己。当她偶尔忆起荒草丛生的兰若寺,会感慨良多,还是会心有戚戚?说到底,她不只是个囚禁在画中的美人,正如她在1998年写下的那首题为《小倩》的诗:
如果/很偶尔的情况下
你发现/你跟小倩的际遇相同
无需慌张/因为小倩还是小倩
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还是那个不入凡尘的张国荣,加上气质冷艳的梅艳芳,在命运浮沉的幕布下,抖落如梦似幻的吟游曲。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被现实的藩篱无情阻断,葬送在笃定立下的誓约中,美好如过眼云烟,繁华凋零,尽皆唏嘘。
作为李碧华广为人知的作品,《胭脂扣》讲述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情缘,关锦鹏以一流的执导能力,将原著中感情充沛的字句化为清冷寂寥的影像,与文本交相映衬。从程蝶衣到十二少,那些流淌忧郁之美的男子,仿佛为张国荣量身打造出的角色。而在《胭脂扣》中,他和梅艳芳饰演的苦命鸳鸯引人怜惜,为影片烙上浓墨重彩的印痕。后者凭借如花这一痴情人物,问鼎金像奖和金马奖双料影后。很难想象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将这个令人潸然泪下的故事演绎得如此传神。当两位成就显赫、照耀半个华人演艺圈的巨星相继离世,留下的是一声声叹息,和人们发自心底的敬意。好在那些从画面深处走来的身影,让我们得以逾越生死阻隔,通过一个个永恒的角色,不断贴近他们,缅怀记忆里不灭的光芒。
张国荣遗作《异度空间》的上映,让公众对他的死浮想联翩。他躲在名利场背后的恐慌、抑郁、不知所措,奇异地并入电影的叙事轨道中,让人无时不刻将目光聚焦在主角身上。故事围绕迷幻的精神世界展开,一度沉浸在阴暗肃杀的氛围中,令爱情罩上恐惧的梦影,大量面部特写将人物崩溃的样貌暴露无遗。和他以往的银幕形象相比,心理医生罗占称得上极富挑战性的角色。从温和隐忍到用力的宣泄释放,他演活了这个彷徨失落、负罪感深重的人物。或许那也是他人生最后几年里,最真实的心理写照。至于电影本身是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无须争辩,只要记得这样一位杰出的演员,在生命将尽时,以一场非凡的演出作为告别,留给光影世界最后的珍贵信息。
正如历代文人留下的名篇诗作,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间,爱情与死亡是一对紧密相依的题材,也是蕴含丰富哲思的命题。对于二者的包含关系,我们无从鉴定。可以确信的是,人们专注于感情的投入,使之超越了一切伟大的修辞,抵达内心最深的殿堂。那儿没有纯粹的物质享受,也没有短暂的欢愉,只有阴霾散去、血腥冲淡后的安宁,让人在感动的潮汐中体会隽永,就像《圣经》中流传不朽的神谕: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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