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宋嘉伟
今天和大家讲一件特别好玩的事。
很多影迷都有这样的习惯,看完一部电影,上豆瓣打打分,写一写短评。豆瓣作为我们精神生活的角落,陪伴了我们十多年。
作为一个豆瓣的老用户,我从来没想过,国内第一流的大导演,如果也到豆瓣上来为电影打分写评论,会是怎样的场景?
这事竟然成了真的。也就是最近两个月,可能经常上豆瓣的影迷都发现了,著名导演谢飞出现在了豆瓣上。
这可真是豆瓣历史上最大牌的评分人。
导演谢飞
真的不夸张。谢飞与吴天明、黄健中、张暖忻等人齐名,是中国大陆第四代导演中的代表人物。
他的《本命年》与《香魂女》等作品,在我看来都是可以永久留在中国影史上的佳作,后者获得过1993年德国柏林电影节金熊奖,与李安的《喜宴》并列。
《本命年》(1990)
谢飞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任教数十年,是陈凯歌、张艺谋、田壮壮等第五代导演的恩师。
虽然近些年淡出了一线创作,但谢飞并没有停止教学和对青年影人的扶持,他的脉搏伴随着中国电影一起跳动。
那么,谢飞在豆瓣上到底评论了哪些电影呢?他为什么要评论这些电影,评论的特点是什么?
从2016年9月起到今年3月,半年时间,谢飞在豆瓣上评价的电影数量有三十多部。
这些电影来自不同国家,风格迥异,既包括奥斯卡热门大片(如《爱乐之城》),也有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电影(如尼泊尔的《寻找黑母鸡》)。
有他本人的电影(如《湘女萧萧》),也有一些国内新人导演的电影(如获得去年的金马奖,过几天就要上映的《八月》)。
《湘女萧萧》(1986)
此外,他也对去年世界范围内的重要新电影兴趣浓厚(如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伊朗电影《推销员》)。
如此看来,老导演对电影的爱好广泛,无论什么类型的片子都乐于接触,体现了一位Cinéphile应有的迷影精神。
纵观谢飞在豆瓣写下的这些评论,谈不上是非常严肃和高深的分析,应该说是他即兴写下的观后感。
他不太讲电影的视听语言,主要关注的还是电影的情节与人物的刻画。这便带有第四代导演典型的电影关怀:看电影能否讲一个好的故事,塑造一个好的人物,并且以其小见大地反映时代精神与社会风貌。
例如他评价去年入围戛纳电影节的两部亚洲电影,一部是菲律宾导演曼多萨的《罗莎妈妈》:「仍旧是他擅长的穷人区的质感十足的描绘,只是情节、人物略显单薄。」
指出本片在剧作上的欠缺,也表明谢飞关注曼多萨的作品很长时间了。
另一部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他简直赞不绝口:「电影编导只要开掘,每一件琐碎的事都将变成一个金矿。……日本是枝裕和今年的新片子《比海更深》就是这样一个标本:一个月一次的离婚父亲的见子日,被开掘出了多么光彩、丰富的金子啊!」
这是从新现实主义的视角出发,赞美是枝裕和将生活的片段提炼出来,将其再创作为优秀影像的精湛技巧。
谢飞看各种电影,夸赞或者批评某些电影的缺陷,将其书写出来,这就像是一位典型的迷影青年在豆瓣上的日常动作。
电影史上的迷影导演并不少见,典型者如昆汀·塔伦蒂诺,而且我们知道像法国新浪潮导演与韩国的朴赞郁等人,都是从影迷身份出发,在杂志上写电影评论,随后逐渐获得拍摄电影的机会。
昆丁·塔伦蒂诺
谢飞和他们相反,是在「功成身退」之后,开始在互联网上开启了影评之路。
另外一点不同:上述西方导演,其影评重点是电影本体语言的探讨,而谢飞的电影短评,则更多落在电影的价值与意义这样的社会学层面之上。
这就解释了为何他的电影观后感,更多侧重于文本叙事的判断指标,这个标准,若按德勒兹的话语,是一种古典电影的角度,不是现代电影的评判视角。然而只要我们的主流电影市场上,仍然存在着大量雷人剧情和魔怪人物,这个人文的评判标准便依然有其重要价值。
作为一位和你我一样爱电影爱生活的人,谢飞不仅愿意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观影感受,还会分享自己的生活点滴。
他会在微博上发用 PRISMA 美化过的老母亲的照片,感叹能在布鲁塞尔看到国内电视台的新闻,于京城雾霾中自拍戴口罩的照片,抢一抢杨洋的红包。他不好当国师,爱好日常生活。在社交平台上,如此不摆架子,轻快平实地自我表达的「大牌」导演,算是极少见的了。
一位真实、可爱的老电影工作者的形象呼之欲出。
说到谢飞,他不仅珍视电影文化的多样性,在骨子里还具有很强的社会关怀意识。
他很重视参加世界各地的电影节。近年来,他主要活动在第三世界国家,足迹踏遍印度、尼泊尔、孟加拉等国,担任上述国家电影节的评委。
他在豆瓣上评价的冷门电影,多属此类影展的参赛片。
例如他评不丹导演宗萨钦哲仁波切的《赫马·赫马》:「我所喜爱的藏文化被他演绎的如此奇特,佛教的人生哲思如此丰富地化入了声画之中,佩服!」
此片大概使他想到了自己在2000年拍摄过的那部藏地电影《益西卓玛》。
谢飞珍视小国电影节,大概是因为即使是小国家,它也有独特的文化表达。
需要注意到的是,谢飞对奥斯卡奖明显持保留意见。例如他对今年奥斯卡最佳电影《月光男孩》及包揽六个奖的《爱乐之城》,还有前面提到的《推销员》,评价均不算太高(虽然都给了四星)。
对前者:「简洁是优点,也带来了单薄的不足。没想到它会得那么多奖项。」
对后者:「从哪一方面讲,这部电影都没有什么创新的光彩。可是它却获得了许多奖……可悲啊,这个技术第一,娱乐第一的时代!」
如果我们不盲从主流媒体将奥斯卡奖奉为圭臬的目光,那么我们应该能理解他字里行间的意思。
他还曾撰文赞美过中国的若干独立电影节,然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些影展有的半路夭折,有的处境艰难。
由于涉及宗教因素,谢飞的那部《益西卓玛》在被审查了半年多之后被毙,他一怒之下不再拍摄电影。作为过来人谢飞明白,在中国大陆,电影艺术的多元性是如何受到损害的。
《益西卓玛》(2000)
他在不同的场合中指出审查是对中国艺术电影的最大威胁,也是中国艺术电影被迫成为地下电影的原因。2012年,他曾在微博上发起一封公开信,呼吁用全面的分级系统取代审查。最近,他还在微博上赞美了越南用四级取代两级分级制的电影政策。
谢飞对好莱坞电影及其工业制作理念主导的中国电影业也感到忧心忡忡,他曾引用戴锦华教授的话,指出由资本和IP操控的电影市场,是一种非理性的市场行为,它损害电影的多元表达,进而也就损害了电影自身对霸权的批判的另一面就是对弱势者的关怀。
他本人的电影的选题体现了自己的这种价值取向。他关注少数民族文化:《黑骏马》(1995)和《益西卓玛》(2000)是对蒙古族和藏族文化的礼赞;
《黑骏马》(1995)
关注女性命运:前面两部少数民族电影是如此,反映童养媳命运的《湘女萧萧》(1986)及为他带来金熊奖的作品《香魂女》(1993)更是如此;
《香魂女》(1993)
关注边缘群体:在被很多人看成是姜文迄今为止最佳表演的《本命年》(1990)中,他成功塑造了一位自生成长与时代变革发生错位的青年形象。他在豆瓣的影评上记录了自己的这些电影在国外放映的情况。这些电影事实上扮演了一种国家间文化交流者的角色。
《本命年》(1990)
作为文革后开始拍摄电影的首批电影人中的一员,谢飞有着第四代导演共有的使命感,电影带有深厚的人道主义关怀,擅长刻画遭受创伤的人物的命运(从精神分析上看,事实上也是在通过电影治疗他们在文革中所遭受的创伤),在创作上则享受了市场化之前极大的拍摄自由度。
时过境迁,在当代中国,一方面,艺术电影被政经结盟的垄断力量所边缘化,另一方面,随社会分层开始固化,艺术电影似乎也在日益成为文艺青年装扮自身的一种文化资本。
从文化大一统时代走来的谢飞深知,艺术电影实质上关乎不同主体的表达自由,,而营造出这样一个鼓励个体自由表达的环境,则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赞美去年的德国电影《托尼·厄德曼》:「这才是有生活、有思想、有技巧的真正的艺术作品!……好的艺术作品是要用生命、用心智来创造的,希望在中国也有这样创作的人和环境。」
这里,对影片优劣与否的探讨退居次席,直抒胸臆的观后感地下,更多是在暗陈中国电影病态的大环境,这真是体现了一位老电影工作者的良苦用心。
无怪乎许多人认为,中国的第四代导演是人格上最健全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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